● 《唯識三性與唯識中道》之〈唯識新學與中道〉 ●
为证成万法唯识,唯识古学常用梦境、定境和圣境为喻。诸如,《唯识二十论》说:“处时定如梦,身不定如鬼,同见浓河等,如梦损有用。” 又《大乘阿毘达磨集论》说:“菩萨于定位,观影唯是心。” 又《摄大乘论本》说:“于定心中,随所观见诸青瘀等所知影像,一切无别青瘀等事,但见自心。由此道理,菩萨于其一切识中,应可比知皆唯有识,无有境界。” 又《摄论》说菩萨成就四智,即可悟入唯识无境。
在我们看来,唯识古学以梦境、定境和圣境为例推演出来的万法唯识,在人类认识论史上占有重要的位置,有着极深刻的内容。万法唯识所现的机理,就是《解深密经》所揭示的“此中无有少法能见少法,然即此心如是生时,即有如是影像显现”。后来,似能缘相称为见分,似所缘相称为相分。见分、相分模式的提出,表明对心识的功用有了更深入的了解。识,就是了别,识的了别功能也就相当于我们今天所说的认识作用。一切有了别作用的识,其能了别的功能本身就蕴含着一个潜在的呈现模式,一如凸镜现凸像,凹镜现凹像,能见识缘取呈现模式自身,即能见模式自身同时转变为所见模式,这就是唯识古学的识体裂变为见分和相分的深层机理。譬喻说,见分就像一面筛网,相分就像网孔,一切潜在的对象都必须经过筛网的过滤,并透过筛孔而呈现出特定的模样。
唯识古学注意到了这面“筛子”,并把它作为宇宙的全部,否认“筛孔”后面有“实体”(所缘“缘”)存在的可能。这使唯识理论受到许多挑战,著名的有唯识九难 [注1],本文另谈二点:
第一,既然三界心心所都是虚妄分别,并以超验的梦境、定境和圣境去论证万法唯识,那么站在欲界凡夫的经验立场,想象一条蛇、以绳为蛇、实际一条蛇,三者之间有什么区别?如果说三者毫无差别,都属虚妄分别,显然不妥。
第二,如果一切所缘都是自识所现,那么,末那识何以缘阿赖耶识为自内我?若赖耶离末那无实体用,则有违安立本识的初衷,动摇了唯识学的理论根基。
对上述诘难,唯识古学不能圆满解答,陈那、护法等为唯识学开辟了新的途径。《观所缘缘论》承认“筛孔”背后潜在的“实体”,该实体令能缘识(见分)带彼相起并为能缘识所虑托,构成本质相分。本质相分的存在,使“唯识无境”演化为“境不离识”,亦即从唯识古学演进为唯识今学。与见分异种的本质相分的存在,则能回答第二个诘难,维护了第八识的独立性。
根据本质相分的有无以及见分对它的了知状况,玄奘提出了三类境理论。据此可以圆满解答第一个诘难。三类境指性境、带质境和独影境。所谓性境是具有真实体性的境界,心境是真实的心,色境是真实的色,此如实际一条蛇;带质境是能缘心所缘取的境界,虽然有所托的本质,然而和它的自相不符,此如以绳为蛇;独影境指由能缘心的强分别力变现而无本质的境界,此如想象的一条蛇。三类境说的提出,是对早期佛教名色相依缘起理论的深化,标志着唯识学境界理论的最终完成。
唯识新学的“唯识”义,既有“唯识无境”的一面,又有“境不离识”的一面,在“识变”上分别对应于“分别变”和“因缘变”。正是对古学的纠正和深化,唯识新学建构了自己的三性说体系。唯识古学以能缘、所缘(见、相二分)为基础而建立了依他起自性和遍计所执自性,使依他与遍计之间界限模糊,在德性上同属虚妄杂染。而唯识新学主张见分、相分都是依他起自性,对二分的妄执才是遍计所执自性。此说维护了依他起性的基础地位,依他起性非有非无,故契中道;依他起性含摄染净二分,依杂染分开显出遍计所执自性,依清净分开显出圆成实自性;遍计妄染,故非有,圆成真净,故非无,非有非无,故契中道,此被称为三性相望中道。还有三性各别中道,即“三性亦各具有中道之义,第一是『遍计所执性』,情有故『非空』,理无故『非有』。第二『依他起性』,如幻故『非有』,妙有故『非空』。这是从三性每一性都各具有非空非有二义来谈中道。”[注2]
从形式上看,三性各别中道突显了依他起性的枢纽地位,接近了佛教缘起中道模式。把依他起性进行染净二分的思路,始于《摄大乘论》,“于依他起自性中,遍计所执自性是杂染分,圆成实自性是清净分,即依他起是彼二分。”《摄论》接着以地界中的土、金比喻三自性:“此地界土显现时虚妄显现,金显现时真实显现,是故地界是彼二分,识亦如是。”“地界”喻指依他起自性,“土”喻指遍计所执自性,“金”喻指圆成实自性。地界的土、金之喻,已透出依他起自性的核心地位,但唯识古学在对三自性的德性判摄上,并没给依他起自性以独立地位,依他与遍计都属虚妄显现,处于与圆成实对立的一边,《大乘庄严经论》卷四说:
“如彼谓幻者、幻事无有实体,此譬依他、分别二相亦无实体,由此道理,即得通达第一义谛。”
在唯识古学那里,先在依他起性的层面界定了圆成实自性,圆成实自性是清净的依他起性,但是,由于受中观二谛说的影响,圆成实性又成了毕竟空性,也就是三性说被转换成法相与法性的二分模式。这反映了唯识古学不仅没有厘清遍计所执自性与依他起自性的关系,而且对圆成实自性的界定也是模糊的。唯识新学在继承古学依他有染净二分的思路基础上,强调去除遍计所执自性的依他起性就是圆成实自性,所以圆成与依他不一不异。
在缘起事相的层面上界定三自性是唯识新学对古学的超越。但是,唯识新学并没完全摆脱中观学的影响,这体现在它割裂了缘起事相与缘起理则之间的统一关系。比如,认为遍计所执自性是情有理无,实际上,任一境相,都不是无因而起,都有与其相应的缘起理则,说它“理无”显然有误。正因为缘起理则与缘起事相是相待而有的关系,染净诸法各有其不同的“真如”。圆成实自性也是缘起事相与缘起理则的统一体,其理则不能脱离特定事相而单独存在。而唯识新学仍把与出世净法相应的缘起理则(真如)内在为世、出世间一切法的本性,称其为自性涅槃或遍行真如。这使唯识学最终与中观学不分彼此。唯识真如虽内在于一切法,但它又是不依赖其他条件的形而上存在,《瑜伽》说:“圆成实性当言何所依止? 答:当言无所安住无所依止。” 此“真如”与形而上的“梵”已界限模糊。
根据唯识学体用简别模式的推衍,唯识三性都属依他起性,因为一切法都是缘生法。若从认识论的角度对依他起性进行染净判摄,杂染的依他起性被称为遍计所执自性,清净的依他起性被称为圆成实自性。依他起法既有因缘际会因果决定的必然性一面,又有因消缘灭生灭无常的偶然性一面,故把有与无、生与灭、断与常、生死与涅槃等一切对立的两边尽摄其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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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注1] 唯识九难:针对万法唯识之教理所提出的九种诘难。
(一) 唯识所因难,此乃据何教理而立论唯识之问难。
(二) 世事乖宗难,见世间之事实,时处一定,多有情同缘,如是境中有实之作用,岂非心外有实境佐证之问难。对此问难,答以若定有实境,何以缘同一物,而自他所见不同、感受不同。
(三) 圣教相违难,若心外无色等实境,佛何以于经中说有色等十二处之问难。
(四) 唯识成空难,若云为令了知法空而说唯识,其识亦应毕竟空无之问难。
(五) 色相非心难,色乃有形有质碍,何以谓之唯识之问难。
(六) 现量为宗难,色等外境为现量智之所缘,若无外境,何以现量得知色等之问难。
(七) 梦觉相违难,梦中之境醒后知其为妄境,醒时之境却无此事,不以之为例之问难。
(八) 外取他心难,他人心识在自心之外,如以他心智缘(知)他心,是否缘心外之境之问难。
(九) 异境非唯难,续前问,虽非亲缘,而自心之外有他心之异境,则是否应称唯识之问难。
(参见《佛光大辞典》,以及《成唯识论》卷九)
[注2] 田光烈,《玄奘哲学研究》(学林出版社,一九八六年)